孙立平:三驾马车沉浮记
接连写了三篇,但相当多的朋友都当做是追溯性的文章,甚至看做是一种回忆。这也许是我文章题目的误导所致。
其实,这三篇文章探讨的是,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发展动力机制的变化过程,具体说,是三驾马车的起伏兴衰史,着眼的是现在的问题,是未来的前景。为了使讨论更准确系统完整一些,现将有关内容重写一遍。
三驾马车一驾没一驾,靠的是供给端松绑和需求端的生存式需求苏醒
上面的数据表明,从上个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,是中国改开以来经济快速发展的第一波。我们现在讲经济发展速度快慢,总要到三驾马车里找原因,那80年代经济快速发展靠的是哪一驾?
严格地说,真的是一驾没一驾。不是没起作用,是压根就没有。出口不用说了,当时刚从闭关锁国的状态当中走出来,国内更是处在短缺与匮乏状态,哪有可以用来出口的东西?那时说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出口,往往要与一个词连着说,节衣缩食。也就是说,为了获得一点不能没有的外汇收入,只有靠自己节衣缩食。因此,靠出口拉动经济,那时根本无从谈起。
再看投资。经济快速发展肯定需要大量投入,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。但在不同阶段上,具体情况又有所不同。在80年代,投资所起的作用其实也极为有限,除了数量极少的外资之外,政府几乎完全没有投资的能力。原因很简单,没钱,实在是没钱。那时上层领导常说的一句话是,要钱没有,实在需要可以给政策。某全国性福利组织成立,政府本应出点钱吧,没有。结果是给了一万台体制内价格的彩电指标。你把指标卖了,不就是几百万吗?这就算政府资助了。
那80年代快速发展的动力来自哪里?我觉得最主要的就是三个东西:初步体制改革造就的供给端弹性、劳动力红利的初步释放和努力挣脱匮乏的生存式需求苏醒。
供给端弹性是来自国企松绑。我们都说中国体制改革开始于80年代,这当然是不错的。但要知道,那时的改革是很初步的。年龄大一点的朋友可能还记得,当时有一篇风靡全国的小说,蒋子龙的《乔厂长上任记》,发表在1979年7月号的《人民文学》上。其实,从今天的眼光看,当时人们心目中的改革英雄乔厂长的改革,无非就是恢复正常的生产秩序,建立调动人们积极性的奖惩制度而已。换句话说,不过是使一种不正常的状态稍微恢复点正常而已。但在当时,这已经是石破天惊。
因此,当时的改革,很难说得上是真正体制意义上的改革,充其量不过是具体规章制度层面的小改小革罢了,如恢复工资调整制度、奖金制度,有的甚至实行计件工资制度。在企业层面,有的开始试行企业承包制。实行这些改革的目的无非是建立一种激励机制,以调动劳动者和管理者的积极性。真正说得上是体制改革的,是这时候开始在一些领域允许个体经营,出现了一批个体户。这也可以看作是私营企业的萌芽。但就是这样,在供给端上,还是有一种巨大的活力被释放出来了。
而恰逢其时的,是劳动力红利的释放。大家都知道,50年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后的第一个人口生育高峰。在80年代,这批劳动力正当年。而60年代第二个生育高峰时出生的人口,也在80年代陆续进入劳动年龄。我看到一个数字,在80年代初的时候,中国城镇待业青年超过2000万。从一个方面看,这是就业压力,但从另一个方面看,其实就是劳动力红利。这意味着在城市经济中,增加了2000多万的劳动力,增加了2000多万创造财富的人。
还值得一提的是,1986年,中央“一号文件”规定:允许农民自理口粮进城务工经商。这在以前是不允许的。这就又意味着一个更大数量的劳动力转入到工业和服务业中。人是创造财富的主体,一个好的社会,就是能将这样的潜能发挥出来。80年代的经济快速发展,与这个人口红利的释放是分不开的。
最后说脱离匮乏的消费驱动。改革前的短缺与匮乏不用多说了,最有象征性的就是票证制度。当时的票证种类繁多,有粮票、布票、油票、棉花票、鱼票、肉票、煤油票、甚至火柴票等等。在当年,没有票证,有钱也寸步难行。因此,80年代是一个生活补课的过程。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,到1985年前后,凭证凭票供应的除粮、油及电视机、自行车、洗衣机等大宗商品外,其他各类商品基本上已经敞开供应。直到1993年,粮票正式谢幕。中国与匮乏时代告别。那时哪有刺激拉动消费一说,是东西出来就一抢而光。
而消费之所以能成为当时经济发展的基本推动力,在当时有两个最基本的原因。第一,当时百废待兴,处于典型的匮乏阶段,什么都缺,人们什么都想买,都需要买,尤其是生活必需品。这就是我说的努力挣脱匮乏的生存式需求苏醒。第二,那时改革和发展的成果能够惠及普通民众。有学者把这叫作改革初期的平等化效应。那时贫富差距是不是开始扩大?是。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:一是基于个人能力的收入差距,二是官倒。但总起来说,当时贫富差距不是太突出的问题。
两次盘活成为替代性投入,消费成为最强劲马车之一
接着再看90年代这一波。其实,说是三驾马车,实际就是投资与市场,消费和出口,不过的是内外的市场。我们先看发展所需要的的资源,也就是投入来自哪里?对此,需要注意如下三个环节:
第一,邓小平南巡讲话之后,机关干部和知识分子大批下海,从而为市场释放出大量人力资源。中国最有影响的企业家,像王健林等,都是这方面的代表。值得注意的是,按道理说,80年代出现的个体户应该是中国民营经济的萌芽,但实际上,90年代之后成长起来的民营企业家,却大多不是由个体户演变而来,而是来自这些下海的人们。所以,我当时曾经提过一个说法,叫长不大的个体户。这说明,当时个体户积攒起的那点钞票,是微不足道的,真正起作用的是下海者带出的体制资源。
第二,乡镇企业改制,中国的一些著名民营企业,包括一些上市公司,很多是由乡镇企业改制而来。在这方面,江苏最为典型,因为此前江苏集体经济性质的乡镇企业最为发达。在江苏民营企业百强榜上,超过半数由乡镇企业转制而来,如华西集团、红豆集团、阳光集团等,它们成为江苏企业中的中坚。1993年11月12日,美的在深圳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,成为中国第一家由乡镇企业改制而成的上市公司。
第三,国企改制。90年代初,国有企业,尤其以东三省为代表的老工业基地的国有企业,处境艰难,很多处于破产倒闭的边缘。于是,大规模的国企改制开始。有人估计,在这个过程中,大约有60-70%的国企改制、重组。这是一个毁誉参半的过程。一方面,当时的情况是,如张维迎老师所说,冰棍不吃也化了。另一方面,在大量国企职工失业下岗的同时,也有大量国有资产流入少数人手中。但不管在道义上如何评价,一批企业经由改制获得生机却是事实。
上述三股资源汇合到一起,形成了供给端的巨大动能。也正是在这个时候,中国实现了一个历史性的转变:从供给不足,到生产过剩。原来是想买什么什么东西缺,现在是生产什么什么东西不好卖。需求取代供给,成为矛盾的主要方面。
好在这个时候消费处于异常强劲的状态。这一方面是由于前面所说挣脱匮乏的生存式需求潜力未尽,另一方面社会整体,包括农村,开始进入耐用消费品时代。在整个90年代,三大件等家用电器的消费,处于最旺盛的阶段。同时,随着富人阶层的形成,炫耀性消费、奢侈性消费开始出现。但到90年代末期亚洲金融危机的时候,这种消费的浪潮进入强弩之末。所谓内需不足这个提法,在中国经济生活中第一次出现,就是在这个时候。当时三大件等行业的开工率只有三分之一左右。这说明,在当时环境下,消费这个中国经济发展最大的动力,已经成了强弩之末。
于是,面对生产过剩、需求不足,三化开始,即住房商品化、教育产业化和医疗市场化。三化的实质是人为制造需求,原来不需要自己买的房子需要自己买了,原来上学不怎么花钱现在需要自己花钱了,而看病也需要自己承担越来越多的部分。这当中的一些内容,当然是市场经济改革的题中应有之意,但在当时,更直接的考虑则是扩大内需。
这时,制约消费的另一因素是贫富差距的扩大。许多研究都表明,90年代是中国贫富差距拉得最快的一段时间。在社会心理层面,人们对贫富差距变得越来越敏感,不满情绪明显增加。就改革而言,改革的获益者和受损者的分野日益明显,对改革的分歧也在加大。其原因,与上述过程其实是分不开的:激活原有资源的过程,特别是乡镇企业和国企两次改制,造就了一批富人,而通过住房商品化、教育产业化和医疗市场化来造就市场的消费需求,却加重了一般老百姓的支出负担。
概括起来说,90年代发展的动力是来自资源盘活和旺盛消费。换句话说,这是改革逻辑与发展逻辑的互相激发。假如一定要按照三驾马车的套路说,其实主要动力是消费,投资和出口都还是小苗刚露尖尖角。外资开始进来,但作用有限;政府投资开始增加,但当时主要限于高速公路。旺盛的消费无疑是是推动经济发展的主要动力,但到本世纪最后几年,其已经开始衰竭。
三驾马车已经齐备,但有的疲态已经显露
可以说,这是中国经济发展最快的一段时间。原因何在?出口、投资、消费,我们通常所说的三驾马车在这时齐备了。
先说出口。2001年12月11日正式加入WTO。加入WTO对中国意味着什么?不是中国由此融入国际经济秩序,由此进入发展快车道这一句轻飘飘的话所能涵盖的。要知道,在当时,加入WTO,对于中国来说,不是锦上添花,而是雪中送炭。
正如上面所分析的,90年代中国制造业,尤其是在家电制造上,形成了巨大产能,在90年代末期,过剩产能高达三分之二,企业经营困难,大量农民工失业。当时甚至有人已经在危言耸听地讨论所谓流民问题。现在人们经常讲的内需不足问题就是这时候浮现出来的。
加入WTO这件事情,为什么如此重要?就是在严重生产过剩的背景下,在国际市场上为这个巨大的过剩产能找到了出路。加入WTO后,我国的进出口增长速度,可以用暴增来形容。其中货物贸易,从2001年的4.22万亿元起步,于2005年、2010年和2018年分别突破了10万亿、20万亿和30万亿三个台阶,至2021年接近40万亿元关口,20年间增长了8.3倍。
就这样,巨大的过剩产能,蜕变为头号世界工厂。
这时,投资也在加速。而投资真正成为三驾马车之一,与下面三件事情有着直接关系。第一件事情是,1994年,中国开始财政体制改革,政府财政状况大为改观。从这个时候开始,中国政府才开始成为一个有钱的政府,直接投资能力开始具备。第二件事情,在1998年房改之后,房地产投资大量增加。其中一部分是政府投入。同时,土地财政开始形成。第三,世界金融危机之后的四万亿刺激措施以及铁公机的迅速发展。
由此,政府直接投资成为经济快速发展的重要动力之一。而政府债务,也就从这个时候开始堆积。
但就在出口异军突起、投资后来居上的同时,三驾马车中的消费却露出明显的疲态。当然,我并不是说这时的需求已经不足,实际情况恰恰相反,是很足很足,是人们最努力花钱的时期。但这时人们的花钱,与80年代、90年代不同,那时的花钱是基于自己的消费冲动,而且还能够量入为出。但到了本世纪初,不一样了:孩子要学费补课费,丈母娘要房子,生病住院更是医院要多少得给多少。而且,这时花的已经不完全是自己钱包里的钱,而是要贷款、借贷。因此,在这个阶段,在政府债务不断积累的同时,居民的债务也在迅速堆积。可见,这时的消费看起来红红火火,但实际上,已经因消费饱和和负债累累而衰竭。
最后,我想简单概括一下。到本世纪最初十年,三驾马车已经齐备,中国经济进入发展快车道。这时的问题就成了如何使得三驾马车的动力得以持续:出口要靠友好的国际环境维护,消费要靠民众收入保障,投资要靠政府还债能力和企业家信心支撑。
历史令人沉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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